电话铃声在第六声响起时被接起,刘好仃的手指还搭在录音笔的红色按钮上。他刚把老周的口述整理成文,标题打的是《三车间模具修整口述记录》,编号SZ-WZ-0001,准备下午贴上“被看见”墙。
“刘工,”听筒里传来质检组小林的声音,压得有点低,“是越南实习生小阮,他写了三页纸,全是越文。说怕翻译错了,不敢交。”
刘好仃“嗯”了一声,把录音笔轻轻推到一边。他没问“为什么不找人翻译”,也没说“先交上来再说”。他知道,有些话,翻过去就不是那个味儿了。
他只说:“让他留着,我去找他。”
挂了电话,他起身,顺手把刚打印好的文档折成两半,塞进工装裤口袋。走廊灯光比往常亮些,可能是新换的灯管,照得人影子短而结实。
到了质检组,小林已经在等。桌上摊着三张纸,字迹密密麻麻,边角还画了个小图,像是退火区的温度曲线,但标注全是外文。
“他写的是他们老家祖传的退火节奏,”小林说,“说和我们这边不太一样,但没敢说好还是不好。”
刘好仃点点头,拿起一张纸,指尖在那张手绘图上轻轻划过。线条不工整,但走势稳定,像是凭手感画出来的。他忽然想起陈师傅的第一份手稿,纸是烟盒拆的,字歪得像风吹过,可数据准得吓人。
“你懂越文?”他问。
小林摇头:“认识几个词,‘火’‘慢’‘稳’,别的不行。”
“那就别翻。”刘好仃把纸轻轻放回,“原样留着。明天晨会,我讲件事。”
第二天一早,车间晨会照常。刘好仃站在操作台边,手里没拿文件夹,只拎了个小录音机。
“昨天,”他开口,“有个实习生写了三页纸,我没看懂。”
台下有人抬头,有人愣住,还有人悄悄笑了。
“不是他写得不好,是我看不懂。”刘好仃按下播放键,一段陌生语言流淌出来,语调平稳,带着节奏感,像在念口诀,又像在讲故事。
“这是小阮,越南来的,”刘好仃说,“他说这是他们家传的退火经验,讲的是火候的‘呼吸感’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:“翻译过后,意思对了。可你们听听,味道还在吗?”
没人说话。
“我也不在。”他关掉录音机,“但我们是不是该想想,有些东西,不能只看懂不懂,还得听不听得见?”
他环视一圈:“从这月开始,第一周叫‘文化观察周’。每人可以交一张‘我们不一样’记录卡,讲讲你带来的不一样。可以是经验,可以是习惯,也可以是一句老话。不评分,不排名,就收着。”
散会后,王姐在茶水间碰见他,手里拿着一张刚写的卡片,背面画了个小碗,写着“潮汕功夫茶,三杯敬天敬地敬师傅”。
“我交一个?”她笑,“算不算文化输出?”
“算。”刘好仃也笑,“还得加分。”
中午,小林把一份名单交到他桌上。是厂里非本地员工的统计:17人来自东南亚,6人有海外培训经历,3名本地技工曾外派越南工坊。名单末尾,有个备注让刘好仃多看了两眼——“阮文,越南实习生,备注:愿做文化桥梁”。
他用笔圈了一下这个名字,没说话。
下午,老张来了,手里捏着上月生产报表,眉头拧着。
“刘工,”他说,“现在连字都不会写的我们都接了,再搞这个‘文化周’,是不是太早?生产任务压着,哪有空听人讲故事?”
刘好仃没急着反驳。他翻开报表,指着第三页:“上月返工率最低的班组,是哪个?”
老张看了一眼:“混合二班。”
“谁在那班?”
“潮汕的、四川的、还有个越南的。”
“他们交接时用什么语言?”
“……普通话,夹点方言。”
“可他们调炉温的节奏,”刘好仃说,“是一样的。”
老张没接话。
“我不是要开文化课,”刘好仃把报表合上,“是发现一个事——有时候,不一样,反而让东西更稳。”
他顿了顿:“就像退火,温度曲线不能一条直线上去,得有起伏,才能释放应力。人也一样。”
老张沉默一会儿,走了。临出门,回头说了句:“那你可别光听故事,得出活。”
刘好仃点头:“出活,还得出经验。”
当天傍晚,他召集小林、王姐和年轻技工小李,成立“文化融合观察小组”。任务就一条:收集那些没被写进制度的经验。
“比如?”小李问。
“比如,”刘好仃说,“有人听不懂‘退火’这个词,但他说‘让火睡一觉’,你懂不懂?”
小李愣了下,笑了:“懂。”
“那就记下来。”
小组第一次碰头在茶水间。小林带来个新发现:越南实习生听不懂“退火”,但一听“降温稳火”就明白。而潮汕老工说“火要养”,四川师傅说“火要哄”,意思都差不多,说法全不同。
“咱们得整个词典。”王姐说,“不是翻译词,是讲这些词背后的意思。”
“叫什么?”小李问。
“就叫‘方言技术词典’。”刘好仃说,“谁有料,谁来填。”
第二天,刘好仃在办公室整理材料,门被轻轻敲了两下。抬头,是小阮,手里捏着一个文件袋,脸有点红。
“刘工,”他用中文,说得慢但清楚,“我……重新写了。中文,加图。”
刘好仃接过,打开。里面是三页纸,一半中文,一半越文,图还是那条温度曲线,但这次标注了“呼吸点”——他解释说,这是他们家传的“火的节奏”,每升一度,停半拍,像呼吸。
“你不怕写不好?”
小阮摇头:“怕。但……我想试试。”
刘好仃把文档编号,SZ-WH-0001,贴在“被看见”墙最边上。标题写:“来自越南的退火呼吸法”。
没加评语,也没打分。就在旁边留了行字:“欢迎补充说明”。
下午,有人在下面写了第一句:“我们广西也有类似说法,叫‘火要喘气’。”
晚上快下班时,刘好仃路过公告栏,看见小阮站在那儿,正对着那张纸看。他没动,也没说话,就那么站着,像在看一块碑。
刘好仃走过去,没打招呼,只并肩站着。
“刘工,”小阮忽然说,“我们那边,老师傅传手艺,不写书,就讲故事。说故事记住了,手艺就带走了。”
“那如果没人听呢?”
“那就……断了。”
刘好仃没接话。他抬头看墙上的SZ-WH-0001,玻璃框还没装,纸就夹在透明文件夹里,边角有点卷。
第二天晨会,他宣布:“从下周起,观察小组每周收一次‘我们不一样’卡。不限形式,不限语言,能说清就行。”
“要是不会写字呢?”有人问。
“口述。”刘好仃说,“录音也行。”
“要是讲方言呢?”
“那就找听得懂的人听。”他笑,“咱们厂,现在是真有点‘联合国’的意思了。”
会后,王姐交来一叠卡片。有讲潮汕祭炉习俗的,有说川西火候口诀的,还有一张画了个小火苗,写着“越南小孩都知道:火不能急,心要定”。
刘好仃一张张看过,最后抽出一张,是小李交的:“我师父是四川人,总说‘火要哄’。我以前觉得是迷信,后来发现,他调温时,真的会轻声说话,像在安抚。”
他把这张卡放在最上面,写了句批注:“哄火的人,心里有火。”
下午,小林跑来,手里拿着手机,屏幕亮着厂区论坛的页面。
“你看这个。”
标题是:“我来自越南,中文不好,但我也想分享我们那里的玻璃退火经验。”
内容很短,但写得认真。说他们老家有种“三慢法”:升温慢、恒温慢、降温慢,讲究“火走心路,不走急道”。最后写着:“我知道中国方法快,但我们慢,也有用。能说吗?”
下面已经有人回:“能!我们听。”
还有人说:“慢不是错,是另一种快。”
刘好仃盯着屏幕,看了很久。他拿起笔,在随身带的本子上写下一行字:“文化不是要统一,是要互认。”
笔尖顿了顿,又补了一句:“听不懂的时候,先别急着说不对。”
他合上本子,走到档案柜前,打开最下层抽屉。里面放着几份未归档的手稿:老周的口述录音文字版、陈师傅的温控图、小阮的第一版越文笔记。
他把小阮的笔记拿出来,翻到背面。那里有一行小字,是王姐帮忙翻译后补的:“火有脾气,要顺着来。”
他轻轻抚平纸角的褶皱,放进一个新文件袋,编号:SZ-WH-0002。
回到办公室,电话响了。他接起,听见一个带着口音的声音:
“刘工,我是四车间阿强,潮汕的。我想交个东西,是我们那边祭炉的词,祖上传的。不知道有没有用……”
“有用。”刘好仃说,“你念,我记。”
他按下录音笔的红色按钮,声音稳稳响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