抽屉合上的咔哒声还在耳边,刘好仃没坐回椅子,而是把刚整理好的《文化背景登记表》轻轻推到桌角。他看了眼手机,小李发来的那张“火神节”草图还留在相册首页,碗里盛的不是酒,是冷却水——敬完火神,第一炉玻璃特别稳。
这话说得玄,可混合二班最近三周的返工率确实压到了全厂最低。老张虽然嘴上不说,但昨天巡线时特意在交接记录上多看了两眼。
刘好仃打开投影,共享文档“咱们都咋说火”的页面跳出来,最新一条是小阮更新的:“火会呼吸,也会累。累了,就得歇。”底下有人跟了一句:“我们老家说,火睡着了不能吵。”
“人都到齐了?”他抬头问。
王姐正拧保温杯盖子,小林刚连上电脑,小李抱着一叠打印稿进来,上面全是手写笔记的扫描件。
“开始了。”刘好仃按下播放键,老黄徒弟录的那段客家话缓缓响起,语速慢,调子沉,像炉火将熄未熄时的低鸣。他说那天不能换炉工,怕冲撞了火神;敬完水,火苗会突然窜高一截,像是回应。
“这段得留着。”王姐听完,合上本子,“可咱们记了快二十条了,五花八门,光靠贴墙,看热闹还行,真想用上,得有个主心骨。”
小李点头:“我也觉得,不能光让大伙儿讲故事。讲完呢?听完感动一下,第二天照常干活?”
刘好仃没答,起身走到白板前,拿起红笔,在中央画了个圈,写下一个“火”字。接着画第二圈,写“手艺”,再画第三圈,写“人”。
“咱们收的这些,表面是方言、习俗、老规矩,其实都在说同一件事。”他顿了顿,“火不是机器,是伙伴。你急,它炸;你躁,它偏;你哄着它,它就给你好玻璃。”
小林抬起头:“所以咱们要做的,不是让大家学彼此的话,而是明白——原来别人也这么看火?”
“对。”刘好仃点头,“火是共通的语言。炉前不分籍贯,只分心静不静。”
王姐忽然笑了一声:“你这话说得,像要办个‘拜火教’。”
“那就办。”刘好仃也笑了,“不过不拜神,拜经验。咱们不搞虚的,就从火出发,一步一步来。”
他调出混合二班的排期表:“下周二开始,对照实验正式上线。‘心静不静’这句,已经写进交接流程。这不是闲聊,是工艺参数。”
小林眼睛一亮:“那咱们的文化方案,能不能也按生产节奏走?比如——别挑上班时间开会,改在设备调试、换模间隙搞点小活动?”
“正有此意。”刘好仃打开新文档,标题打了三个字:三阶九步。
“第一阶,叫‘识火’。”他边说边打字,“组织‘火语故事会’,每人讲五分钟,说说老家怎么对待火。可以录音,可以画图,不会写的,找人代笔都行。地点就定在茶水间,午休时间,不占工时。”
小李举手:“万一没人愿意讲呢?”
“那就从愿意的开始。”刘好仃说,“谁讲了,名字记一笔,不发钱,但年终评优参考。咱们不搞大张旗鼓,就悄悄攒点‘文化分’。”
王姐点头:“这能落地。钱不多,但面子到了。”
“第二阶,叫‘共火’。”刘好仃继续,“搞一次‘同炉烧制’,抽两个不同背景的班组,合作烧一炉玻璃。从配料到退火,全程协作,咱们跟拍记录,看他们怎么沟通、怎么调参数。”
小林问:“这得占生产线吧?老张能批?”
“安排在设备周保那天。”刘好仃早有准备,“本来就不接单,正好练手。而且——”他顿了顿,“烧出来的东西,咱们不扔,贴上标签,写‘第一炉融合玻璃’,放展厅。”
小李笑出声:“这名字起得,跟新产品似的。”
“就是新产品。”刘好仃说,“人合了,玻璃能不合?”
“第三阶,叫‘传火’。”他最后写下,“选几个老师傅,带新人,不光教技术,也讲背后的老理儿。比如陈师傅那套‘三献礼’,以前当迷信,现在看,其实是心理节奏管理。”
王姐忽然问:“要是有人不愿带呢?”
没人接话。
刘好仃没回避:“那就先找愿意的。谁报名,谁上。咱们不强求,但谁做了,就让人看见。”
小林打开HR系统界面:“我可以设个‘文化贡献’字段,每次参与活动自动记分,年底汇总,跟技能分并列。”
“好。”刘好仃点头,“不加钱,但加名。荣誉这东西,有时候比奖金还重。”
王姐在本子上划了条线:“那方案总得有个名头吧?总不能叫‘三阶九步’,听着像练功。”
刘好仃想了想,在白板上写下六个字:以火为媒。
“火是咱们的饭碗,也是咱们的共同话题。有人靠它吃饭,有人敬它如神,有人怕它发脾气——但谁都不能否认,没火,就没玻璃。”
小林轻声念了一遍:“以火为媒……挺顺。”
“就它了。”王姐合上本子,“下周故事会,我第一个讲。我们东北那疙瘩,冬天烧炕,火候不对,炕裂了,全家挨冻。那会儿我妈总说:‘火不认人,只认耐心。’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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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李也来了劲:“我们潮汕的,逢年过节要烧金纸,火苗跳得高,叫‘旺’;跳得低,叫‘衰’。我爸说,看火,就是在看人心。”
刘好仃没说话,拿起笔,在方案末页写下一句话:
真正的融合,不是消除差异,是让差异成为炉火的助燃剂。
他签上名字,把打印稿递给三人。
小林接过,翻到最后一页,看到那句话,抬头看了刘好仃一眼。
“这句话,能放进报告吗?”
“放。”刘好仃说,“就放结尾。”
王姐忽然想起什么:“对了,老黄那张图,要不要也扫描存档?他说那碗水,敬的是火神,也是工序的敬畏心。”
“存。”刘好仃从抽屉拿出新的档案袋,编号SZ-WH-0003,写上“火神节·敬火仪式”,轻轻放了进去。
小李看着那编号,忽然问:“咱们这事儿,算不算也在立规矩?”
“算。”刘好仃点头,“以前的规矩是‘不准闲聊’‘不准迷信’‘不准耽误生产’。现在的规矩是——可以把心事带上岗,只要它能让火更稳。”
会议室安静了一瞬。
小林打开电脑,新建文件夹,命名为“以火为媒”。里面分了三个子文件夹:“识火”“共火”“传火”。
王姐掏出手机,对着白板上的三环图拍了张照。
“发群里?”小李问。
“发。”王姐点下发送,“标题就写:下周二,午休,茶水间,第一个故事会。谁有料,谁上场。”
消息刚发出去,手机就震了一下。
是小阮回的:“我想讲‘呼吸点’,可以吗?”
刘好仃看了一眼,回了个字:“讲。”
他起身,走到公告栏前,把新打印的方案贴在“咱们都咋说火”旁边。底下还没写说明,只有那六个大字:以火为媒。
小李凑过来:“要不要加句解释?”
“不用。”刘好仃后退一步,“看得懂的人,自然懂。看不懂的——等他们讲完自己的故事,也就懂了。”
王姐喝了口茶,忽然说:“你说,哪天咱们也能把‘火神节’办成厂庆项目?”
“不急。”刘好仃看着公告栏,“先把第一个故事会办下来。”
小林合上电脑:“那我这就去调音响,午休时间,放点轻音乐,别太像开会。”
“也别太像联欢。”王姐提醒,“咱们是工人,不是演员。”
“那就放点炉火燃烧的录音。”小李提议,“我录过,呼呼的,挺安神。”
刘好仃笑了:“行,就放火声。咱们的会,就让火当主持人。”
话音刚落,走廊传来脚步声,小李转身去开门,迎面撞上老黄的徒弟。
“刘工!”小伙子喘着气,“我师父说,他想讲,但不敢站台上。能不能……让他坐角落里说?”
“能。”刘好仃点头,“话筒递到哪儿,哪儿就是舞台。”
小伙子咧嘴笑了,转身要走,又回头:“他说,那天敬火神的水,其实是测温的老法子——水滴进炉口,听声辨温。”
刘好仃记下这句话,转身在方案背面添了一行小字:
有些经验,藏在仪式里,等被重新发现。
他放下笔,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。
距离第一个故事会,还有七十二小时。
小林正在调试音响,王姐在打印签到表,小李把老黄的草图扫描进电脑,标题打了五个字:“敬火的人”。
刘好仃站在公告栏前,手指轻轻抚过“以火为媒”四个字。
火还没烧起来,但风,已经动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