客栈的门槛被一双沾满干涸泥点的老布鞋踩过,带进一阵卷着零星落叶的秋风。
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,像是不敢大声喘气。
所有声音都静了一瞬,几双眼睛齐刷刷投向门口。
新来客穿着身洗得褪色、磨损严重的靛蓝色军装,样式古旧,肩上没有军衔,只留两个小小的方形痕迹。
他身材不高,但骨架粗壮,仿佛承载着无数岁月的重量,灰白头发倔强地朝各个方向支棱着。
脸上深刻着沟壑般的皱纹,像干涸已久的河床,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,扫过客栈时带着鹰隼般的锐利。
他的动作明显不如目光敏捷,右脚落地略显滞涩,腰板却挺得笔直如标枪,一手虚握着拳,似乎随时准备攥紧什么。
“额滴神啊!”佟湘玉第一个回过神,手按在砰砰直跳的心口,“老人家您这是…刚从哪个戏台子上下来?这身板,这眼神,啧啧,老帅咯!”
她习惯性地试图圆场,目光飞快扫过对方那身明显不属于“戏服”的衣裳和那条似乎受过伤的腿。
“唔?”老者喉间滚出个模糊的音节,没理会掌柜的调侃。
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直勾勾锁定在阿楚手中的智能手机,更准确地说,是锁定在那投射在半空中的、由无数光点拼成的巨大长方形屏幕——上面快速滚动着密密麻麻的文字,那是连接着2025年直播间观众的实时弹幕。
【这老爷子的军装…看着像传说中的赤化早期军服?】
【眼神好吓人,自带杀气!】
【掌柜的别贫了,这位爷明显不是来唱戏的!】
【坐等吃瓜,瓜子已备好!】
弹幕如同瀑布倾泻,老者呼吸陡然粗重起来,胸膛起伏加剧。
他猛地抬手,那只布满老茧、指骨粗大的手掌径直指向光屏,声音干涩却如同掷地有声的砾石,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更改的分量:“后生们!都看见了?给俺好好看看!就是这个地方!这个仗,必须重打!”
他激动地挥动手臂,仿佛要将整个时空都纳入他的意志,动作幅度带得略显僵硬的伤腿微微一晃。
“错了!是俺指挥错了!必须重新推演!在俺死前,搞明白!”
整个大堂里的人都愣住了,只有手机直播画面忠实地捕捉着这瞬间的静默,弹幕停顿片刻,旋即如爆炸般喷涌。
【卧槽!重打?!老爷子这是魔怔了?】
【战场复刻?真人CS剧本杀超古代版?】
【指向性太强了,目标明确啊!感觉有大事!】
阿楚迅速给晏辰递了个眼神。
晏辰会意,向前一步,脸上挂着温和却带着审视的微笑:“老人家,听您口音和这身打扮…有点眼熟?不知该怎么称呼您?您想推演的是哪一场战役?”
他不动声色地开始信息采集。
老者重重哼了一声,虎目圆睁,似乎在压抑翻腾的情绪:“俺姓朱!你们这些小娃娃,现在日子舒坦了,就忘了俺们流的血了?忘了当年那场…该死的…不该那么打的仗了!”
他似乎不愿具体提及地点和番号,焦躁地环顾四周,“没棋盘,没沙盘,不行!这不行!给俺弄个来!”
铁蛋,那个永远顶着夸张莫西干发型、穿着七彩皮马甲的活宝,噌一下蹦了出来,快得像颗出膛的彩豆。
他脸上挂着一贯的嬉皮笑脸,腔调洪亮热情:“朱大帅!沙盘?那玩意儿早八百年落伍啦!瞅瞅咱这高端科技!”
他刷一下扯开自己的皮马甲前襟——里面密密麻麻排列着银灰色金属罐、透明液体管、折叠金属片和各种闪烁蓝光的数据端口,活像个高科技杂货铺。
这一下,如同在平静的水面砸了块巨石。
“妈呀!”白展堂尖叫一声,跟受惊的兔子似的蹭地蹦到了三米开外的柜台顶上,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,抱着柱子瑟瑟发抖,声音都劈叉了:“铁…铁大兄弟!你!你这是干啥玩意儿啊?!这…这都炸药包啊?顶得上芙妹十个惊涛掌了吧!额滴神啊!”
他惊恐地看着那些“危险品”。
另一道粉色的身影更快,祝无双化作疾风,“刷”一下挡在了佟湘玉和白展堂前方,白皙的指尖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直点铁蛋胸口要穴!
“放着我来!”娇叱声中,葵花点穴手已然发动。
然而,指尖接触铁蛋身体的瞬间,祝无双脸色陡变,“咦?”一声轻呼。
那感觉不是点中血肉之躯的阻滞感,而是如同点在坚韧无比的精钢上,震得她指尖微微发麻。
“要得,点得安逸!傻妹儿!”铁蛋龇牙咧嘴,夸张地揉着自己“被点中”的地方,随即却又咧嘴笑得阳光灿烂,从腰间一堆杂物里精准摸出个银色小方盒,只比烟盒大一圈,随手拍在擦得锃亮的饭桌上。
“啪嗒”一声轻响,方盒顶盖滑开,一束柔和的蓝光投射到桌面上方。
蓝光交织变幻,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膨胀、成型。
木质的桌面瞬间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极其细致立体的微缩山河!
蜿蜒的河流闪烁着粼粼水光,高耸的山脉呈现深浅不同的墨绿和赭石色,平原上的小城镇有棱有角,甚至能看到模拟风吹动的树冠摇晃。
地形细节逼真到令人窒息。
一片哗然。
“哗擦!”白敬琪嘴里的花生米差点飞出去,眼睛瞪得溜圆,下意识握住了斜挎在肩上的左轮手枪的枪柄,心脏咚咚狂跳。
“这…太生性了!”
这酷炫玩意儿比他爹的神仙**汤还上头。
“Oh my goodness!” 郭芙蓉脱口而出,满眼惊叹小星星,“This is amazing!秀才快看!跟真的似的!”
她使劲摇晃吕秀才的胳膊。
吕秀才被摇得眼镜滑到了鼻尖,盯着沙盘两眼放光:“奇技淫巧,匪夷所思!然则,此乃数据测绘与动态光影投射完美结合之产物乎?其精度足以模拟当年战场之每一寸地形地貌,实乃复现历史迷雾之利器!”
老者,朱大帅,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钉,一步踏前,粗糙宽厚的手掌带着微微的颤抖,拂过蓝光构成的虚幻河流上方,仿佛真能感受到那奔腾的河水。
他脸上浮现一种近乎狂喜与痛苦交织的复杂神色,喃喃低语:“就这!就这地方!老柳树……”
他眼中瞬间涌上强烈的血丝,声音压抑得如同困兽嘶鸣,“俺的兵,就是在这儿,让狗日的给堵了……”
大堂里骤然安静得能听到针掉地的声音。
只有全息沙盘上的虚拟微风仿佛还在吹拂。
吕青柠皱起秀气的眉头,小手托着下巴,目光锐利地扫过沙盘上的光影山川:“奇怪。依据沙盘所示地理,伏击风险系数很高。若朱大帅所言为实,为何情报系统会漏判敌情?”
她的声音不大,逻辑清晰得像颗冰冷的珠子砸在石板上。
朱大帅猛地一颤,如同被针刺中,霍然回头盯住吕青柠。
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瞬间乌云密布,怒气几乎要破膛而出:“你个小丫头片子!懂个啥?!”
他握紧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,“那帮龟孙子!狗屁的情报……”
他喘着粗气,牙齿咬得死紧,后面的话被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堵在了喉咙里。
“喂!老头!你凶啥啊!”郭芙蓉一把将吕青柠搂到身后护住,母老虎的彪悍气场全开,叉着腰就对上朱大帅,“娃儿分析分析不行吗?有理说理,嗓门大顶屁用!”
吕秀才赶忙在一旁扯她袖子:“芙妹,莫气!莫气!以和为贵,古人云……”
“好了好了!”佟湘玉赶紧打圆场,提着裙摆冲到剑拔弩张的两方中间,脸上堆起精明的笑纹,“额说这位朱…朱大帅,消消气,消消气!咱们有话好好说,重演就重演嘛!铁蛋兄弟快给你朱大帅弄个什么指挥席!”
铁蛋应声而动,像个灵活的猴子窜到一张椅子旁,手一抹,指尖亮起细微蓝光扫过。
椅子面“咔哒”一声微响,弹出个微型操作面板和舒适的半透明键盘。
“朱大帅,您请上座!绝对沉浸式体验!保证让您指挥得舒舒服服!”
他殷勤地拉开椅子,还不忘朝全息弹幕咧嘴一笑。
朱大帅怒气未消,重重哼了一声,拖着那条旧伤的腿,不太灵便但也毫不犹疑地走向那指挥椅。
每一步都踏得很重,像是要将地面踩裂。
他刚在椅子上坐稳,腰还没完全靠实,一只小手就伸到了他旁边的沙盘投影区域。
小手的主人是龙傲天。
这位平时不太出声的机关术高手,此刻眼神专注,指尖灵巧地在沙盘投射的浅草平原区域上方快速划过。
随着他指尖划过的轨迹,一片片极其微小的、闪着金属寒光的针状暗器虚影悄无声息地浮现在浅草之下,位置刁钻,隐蔽至极。
“呢度,”龙傲天用粤语低语,带着专业匠人的认真,“埋D地钉,食住个口。敌人踩入嚟,十息内必死硬。”
朱大帅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,死死盯着那片代表死亡陷阱的微光区域,胸膛剧烈起伏了几次,呼吸变得异常急促。
“不对!不对!”他突然发出一声带着粗粝喘息的低吼,情绪像是被点燃的炸药桶,“没用!全没用!你们根本不知道俺们面对的是啥!他们的炮!那个炮……”
他痛苦地闭上眼,粗糙的手掌狠狠拍在指挥椅的扶手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——或者说他脑中翻腾的痛苦记忆——饭桌上蓝光闪烁的沙盘边缘,靠近代表敌方阵地“鹰愁峪”的方向,模拟的光影骤然发生变化。
几处伪装得天衣无缝的山体岩壁微微裂开缝隙,几个泛着金属冷光的黑洞洞炮口悄无声息地缓缓探出,稳稳地指向了朱大帅之前部署部队必经的那条狭窄的山谷——也就是吕青柠质疑过风险极高、而龙傲天刚刚布置了陷阱的地带。
“哗——!”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。
连弹幕都瞬间出现了一片空白,下一秒才疯狂滚动起来。
【我的天!隐蔽炮口!绝杀位置!】
【真阴险啊!龙哥的机关都够呛能扛住!】
【所以情报部门…真出了问题?细思极恐!】
【等等!朱大帅好像提前知道炮???】
朱大帅死死盯着那几个虚幻却极具威胁的炮口,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在扭曲抽动。
那眼神里有刻骨的恨,也有无法言喻的痛苦。
他猛地转回头,血红的目光扫过围在沙盘边的每一个人,嘶声质问:“看见没?!你们看见没?!俺们拿啥躲?拿啥冲?!拿俺那些兵娃子的命往上填啊!”
他声音嘶哑,带着沉溺于噩梦中无法醒来的绝望。
整个同福客栈的空气凝固了。
刚才吵吵嚷嚷的场面消失得无影无踪,只剩下全息沙盘上虚拟炮口冰冷的光泽和老帅沉重的、带着血腥味的喘息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宁静中。
一声极其突兀、极其清脆、带着机械冰冷质感的金属“咔哒”声响彻大堂!
所有人悚然一惊,循声望去!
只见白敬琪不知何时已悄悄拔出了他的宝贝左轮手枪!
枪口在油灯和虚拟蓝光映照下泛着致命的哑光。
最要命的是,此刻那黑洞洞的枪口,正稳稳地、直直地对准了沙盘指挥席上,陷入痛苦回忆漩涡的朱大帅的后背!
十三岁少年的脸上,找不到半点平时的装酷耍帅,小脸绷得紧紧的,眼神锐利得像刚开刃的刀,死死钉在朱大帅身上,一字一顿地问道:
“朱大帅,您那会儿…是不是还有个贴身警卫员?个子挺高,浓眉大眼,左下巴有颗黑痣?”
他手指压在扳机上,声音像绷紧的琴弦:“您跟我说实话,他…是不是看着那些炮口出现,为了保护您撤退,就那样…”
白敬琪的手指猛地收紧,声音也陡然拔高,“堵在路口,被集火了?!”
“嗷!敬琪!把枪放下!”佟湘玉魂飞魄散,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,声音带着哭腔。
“小兔崽子你疯了!”白展堂怒喝一声,身影就要发动擒拿。
“放下枪!”郭芙蓉也厉声呵斥。
“且慢动手!”吕秀才和吕青柠几乎同时喊道。
莫小贝面色冷峻,体内隐晦的真气已经在指尖流转。
朱大帅身体如同被冻结的冰雕,后背对着那支威胁性极强的现代火器。
枪口的冰凉感仿佛穿透了空气,直接抵住了他的脊椎。
他没有回头,只是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,幅度越来越大。
那张布满风霜刻痕的脸痛苦地扭成一团,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,伴随着沉重的抽气声:“不…不许说!是他…是他非要…是他…他推开了俺…”
浑浊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,顺着他脸上的沟壑奔流而下,砸在他粗糙的、握紧扶手的手背上,“他…没跟俺一起撤出来…他就站在那里…俺…俺听见他在叫…”
他猛地扬起脸,发出近乎野兽般的哀嚎,“叫俺‘快走’啊!!!”
最后那两个字,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。
仿佛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他整个人瘫软在指挥椅里,像瞬间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和灵魂,只剩下无尽的悲痛和深不见底的愧疚在撕咬着他。
大堂里一片宁静。
所有人被这迟到了几十年的悲痛淹没。
连白敬琪握着枪的手都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。
就在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惨烈真相和汹涌的悲恸所淹没,全场陷入一片窒息般的宁静时——
“嗡——!”
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穿透力的高频蜂鸣,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全息弹幕的光屏一侧!
紧接着,一行闪烁着刺目红色的硕大文字,强行插入正在缓慢滚动的白色弹幕流中,如同战场上点燃的烽火信号,异常扎眼:
【警报!历史坐标异常波动!】
【参照沙盘比例及古籍《随军残记》第柒卷记载】
【红色情报:鹰愁峪!33.12°N, 106.15°E东南小径灌木异常!】
【伏兵疑踪!敌特渗透迹象确认!情报泄露点指向“老柳树”联络站!】
【重复!情报泄露点指向——“老柳树”!】
鲜红的文字,如同泼洒在白色背景上的滚烫热血,醒目到令人心悸。
每一个字都在蓝光闪烁的沙盘边缘剧烈震颤。
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“警报”攫住!
刚才还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邢捕头和燕小六,猛地一个激灵挺直腰背,眼睛瞪得像铜铃。
吕青柠镜片后的眼睛骤然亮得惊人,逻辑思维高速运转。
龙傲天瞬间低头,双手如飞蝶在沙盘投影上操作,试图锁定那片被红字标注的区域。
“老柳树”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了朱大帅一下!
他猛地从悲恸的泥沼中抬起头,湿漉漉的双眼死死盯住那行红色警报,脸上的肌肉神经质地抽搐着。
他喉咙里发出一连串“嗬嗬”的、如同破风箱般急促的抽气声,像是要拼尽全力把那些被埋葬的碎片从时光深渊中拉扯出来:“树…老柳树…那个记号…破旧的药篓…石头下面压着的半张药方…那是…”
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球剧烈转动,猛地转向一直站在角落、抱着酒葫芦的李大嘴!
“是你!”他指着李大嘴,声音嘶哑凄厉,带着一种恍然大悟般的恐惧和滔天怒火,“你是老柳树!是你那个药篓放错位置!石头压歪了!是你!!!”
李大嘴手里的酒葫芦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葫芦没破,酒液却汩汩流出,辛辣的气息弥漫开来。
他像被凭空一道惊雷劈中头顶,整个人都傻了,胖脸上的肥肉都在哆嗦:“俺?俺滴亲娘四舅姥爷啊!朱…朱大帅!俺…俺冤枉啊!”
他手忙脚乱地指着自己的鼻子,又急又怕,“俺…俺是送饭的!俺那天是去给你们送新烤的地瓜!俺…俺真不是老柳树!俺…俺…俺要是那啥,叫俺天打雷劈!就剩一个腚!”
他急得口不择言。
这混乱荒诞的指控让所有人都懵了,连红色的警报弹幕似乎都卡顿了一下。
“不对!”吕青柠斩钉截铁的声音如同一把锋利的冰锥,瞬间刺破这团混乱。
她小小的身躯站到众人视线焦点处,镜片后的眼神亮得像手术刀,手指精准地点向光屏上那条红色警报的关键信息,条分缕析:“看这里:【伏兵疑踪!敌特渗透迹象确认!情报泄露点指向“老柳树”联络站!】注意,是联络站遇袭泄露!并非老柳树本人叛变!朱大帅,您当时的联络方式是不是通过放置特定的信号物件——比如您说的破旧药篓和药方——在老柳树下传递?”
朱大帅的愤怒僵在脸上,转而化为茫然和思索。
“对!对!”吕秀才一拍脑门,眼镜都歪了,“青柠说得对!《传薪秘录》记载,谍战传递,常有借物托信之法!必是有人破坏了物件,或更改了位置!绝非李师傅通敌!”
他激动得语速飞快。
李大嘴抹着额头的冷汗,连声道:“对对对!就是这样!俺那天…俺那天…”
他胖乎乎的脸上露出竭力回忆的神色,突然想到什么,“哎呀!俺想起来咧!俺快到那老柳树跟前的时候,刚好一脚踩在块烂泥坑里!新布鞋啊!俺那个心疼!就蹲下来刮泥巴!刮完一抬头,看到一个黑影子,鬼鬼祟祟地从老柳树那边溜了!当时也没多想啊!俺…俺真该死啊!”
他懊悔地拍着自己大腿,“要是早发现,告诉大帅就好了!”
朱大帅如遭重击,死死抓住扶手的手猛地松开,失神地跌坐回指挥椅里。
脸上是空白,是几十年刻骨铭心的悲恸、愧疚、恨意瞬间被颠覆的茫然。
他张了张嘴,发出一声短促的、如同破了洞的风箱似的“嗬”声。
几十年的噩梦,几十年的执念……错了?
从根子上就错了?
真正的敌人不是那精准致命的炮火,不是他指挥的失当,甚至不是那暴露在炮口下掩护自己、至死都在喊他“快走”的警卫员……
是那个他没有看到、甚至没意识到的,破坏了信号的黑影?
是他疏忽了对联络点的隐蔽和安全?
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淹没了他。
他挺直的腰杆彻底佝偻下去,仿佛瞬间老了十岁。
那支撑了他几十年的不屈与愤怒,如沙滩上的堡垒,在这颠覆性的真相面前轰然瓦解,无声地坍塌。
“唉。”邢捕头沉重地叹了口气,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宁静,“真真真...真是防不胜防啊。”
他拍着腰间佩刀位置,颇有些兔死狐悲的感慨。
全息弹幕此刻反而异常热闹:
【反转!原来情报点是被黑了!朱大帅被蒙了几十年!】
【卧槽!李大嘴差点背锅!那黑影是谁?!】
【这真相也太...朱大帅的警卫员白牺牲了?】
【战争迷雾啊...有时候比敌人更可怕的是疏漏的细节!】
阿楚轻轻放下手机,直播镜头一直稳稳地对准了沙盘和朱大帅。
晏辰清了清嗓子,声音低沉而清晰:“朱大帅,您看现在…一切都清楚了一些。敌人确实狡猾,利用了联络点的漏洞。”
他指向光屏,“这些信息,虽然晚了…但或许能给您一个新的交代。”
朱大帅枯坐在指挥椅上,浑浊的泪水沿着脸颊深沟流下,滑过抽搐的嘴角,滴滴答答落在他浆洗得褪色的旧军装前襟,晕开深色的水渍。
那些关于地形、部署、炮火、牺牲的纷乱画面在他脑中激烈翻搅、撕裂,最终定格在年轻警卫员那张浓眉大眼、下巴有颗痣、带着阳光般笑容的脸上。
那是他在巨大痛悔下尘封了无数个日夜的记忆碎片。
“是俺…对不住他…”沙哑的声音含混不清地从他喉咙里挤压出来,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,带着几十年煎熬出的、近乎凝固的血腥味。
“是俺…没护住…”
他颤抖着手,摸索着,从自己军装内兜里,极其珍重地掏出一个用粗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。
布包打开,里面是一块边缘被摩挲得无比光滑、半个巴掌大小、黑黝黝毫不起眼的石头碎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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碎片的一面还残留着一点点焦黑的痕迹和暗沉凝结的斑点,触目惊心。
“当年…就在‘老柳树’附近的爆炸点边上…”朱大帅的声音哽住,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带焦痕的粗糙石面,仿佛要将那份沉重的痛苦一同揉碎,“到处都是这种碎石头…他当时…就躺在旁边…旁边还有这么一块…压在…他胸口…俺…”
他吸溜着鼻子,浑浊的泪更多了,“这块小的,俺揣回来了…”
全息沙盘上光影流转,自动精准放大、聚焦、定位到那片代表“老柳树”位置的地形上。
旁边悬浮的光屏窗口也同步弹出:【鹰愁峪外缘 - 老柳树坐标点 - 战场残留物检索匹配中…匹配度99.8% - 同源岩石成分分布图生成】
一片复杂的彩色光谱分析图和地质分布图闪现。
吕青橙小脸绷得紧紧的,看着那块石头,又看看沙盘,拉拉旁边的莫小贝衣角:“小贝姐姐…那个哥哥…真勇敢。”
莫小贝轻轻拍拍她的头,没说话,眼中却有真切的敬意。
“大帅…”龙傲天开口,走到朱大帅身边,指了指他手中那块石头碎片,又指指自己刚才在虚拟沙盘上设伏兵的那片浅草区域,声音低沉认真:“你嘅兵,真汉子,抵得敬。我呢度设伏之地,可以叫佢‘磐石崖’。佢嘅名,永远镇住啲敌人嘅路。”
朱大帅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,像灰烬中陡然跳起的火星。
他握紧那块被摩挲得温热的残片,又慢慢松开一丝缝隙,指尖描摹着上面焦黑的痕迹。
“磐…石…崖…”他低哑地重复着这三个字,带着浓重的口音,像是在确认一种分量,一种依托。
脸上的悲恸缓缓沉淀下去,化开一种更为凝重、却也似乎找到了归宿的安宁。
他抬起满是泪痕的脸,缓缓扫视过同福客栈内一张张带着关切、理解甚至敬佩的脸庞。
最后,目光重重地落在悬浮在半空的光屏上,落在那飞速滚动的、无数陌生人的只言片语上。
他挺直了腰背,那条带着枪伤的腿仿佛也重新注入了力量。
他抬起手,不再是痛苦地拍打,而是缓慢、坚定,对着直播光屏的方向,行了一个标准的、带着浓重时代烙印的军礼!
手臂抬起,手指并拢绷直,动作有些滞涩却充满了千钧之力。
粗糙的手掌边缘满是皲裂和老茧,指缝里似乎还残留着几十年前硝烟的味道。
他久久地维持着这个姿势,嘴唇紧抿,下巴微微颤抖,所有未尽的悲痛、未解的疑惑、沉重的纪念、迟到的释然、以及对这场穿越际遇中收获的善意与慰藉,都凝铸在这无声的举手之间。
整个同福客栈鸦雀无声。
邢捕头和燕小六下意识地绷直身体,敛容正色。
白展堂默默从柜台顶上跳了下来,站得笔直。
郭芙蓉收起了咋呼,眼神复杂地看着。
佟湘玉用围裙擦了擦眼角。
连蹦跶的铁蛋都安静了下来,轻轻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傻妞。
只有全息弹幕更加汹涌:
【敬礼!朱帅走好!】
【真将军!虽败犹荣!磐石崖长存!】
【泪目了…谢谢同福客栈给了他一个交代。】
【看到历史另一面的遗憾与沉重…致敬老兵!】
军礼终于缓缓放下。
朱大帅长长地、深深地吁出一口气,那气息悠远得像要吐尽跨越半个世纪的尘埃。
他最后看了一眼桌上的虚拟沙盘,那片盘踞在鹰愁峪的炮口光影显得遥远而不再狰狞。
他小心翼翼地、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,将那块沾染着警卫员鲜血的石头碎片重新用粗布包好,珍而重之地按在胸前贴近心口的位置。
他没有再看任何人,没有一句多余的话。
只是拖着那条伤腿,却将腰板挺得前所未有的笔直,就像一棵饱经风霜雷电却始终扎根大地、未曾折断过的老松。
一步,一步,沉默地、沉重地,向着客栈那扇敞开的木门走去。
门外秋风吹过,卷起地上金黄的落叶,打着旋儿在他脚边飞舞。
“呃滴神…这就走了?”佟湘玉小声嘀咕,有些不落忍地向前挪了两步。
郭芙蓉想张嘴喊点什么,却被吕秀才轻轻拉住了胳膊。
朱大帅没有任何停顿。
夕阳的余晖透过门框,将他的背影斜斜拉长,投射在客栈内的青砖地面上。
那个镶嵌着悲怆、刻着硝烟、曾经挺立千军阵前、此刻却只余一个老兵风骨与萧索的背影,像一幅沉郁的剪影,被暮色包裹着,融入了门外那片铺满落叶、既萧索又显得莫名温暖的秋日光晕里,越来越淡,终于消失不见。
【老兵背影,莫名戳心。】
【带着答案离去了,希望他能释怀。】
【同福客栈真是神了,连这都能处理…】
【走了走了,给掌柜的打赏个虚拟地瓜!】
客栈里安静了好一会儿。
李大嘴弯腰捡起酒葫芦,看着酒水浸润的青砖,喃喃道:“唉,怪俺,当初要是喊一嗓子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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邢捕头大手一挥:“老李,这事儿翻篇儿了!要怪就怪狗日的坏种!”
燕小六立刻按刀:“对!让俺逮着那黑影,一刀…额…一铐子逮起来!”
铁蛋一拍脑门,“嘎嘎”乐了,打破了沉重的气氛:“哎呀妈呀!这整的,跟拍大片儿似的!来来来,小爷们儿!”
他蹦跶到白敬琪面前,贱兮兮地挑眉,“快把你那冒蓝火的加特林(指左轮)收起来!别走火了!老板娘,咱那特级豪华版沙盘体验套餐费用结一下呗?”
阿楚脸上露出一丝俏皮的神情,手机在她指尖轻巧地转了个圈,对着镜头做了个“嘘”的手势:“行了各位‘宝宝们’,家人们!今儿这直播跌宕起伏吧?历史烟云难消散,真相终会露峥嵘!咱同福直播间,永远给你意外惊喜!下回,指不定是谁敲咱的门呢?不见不散!”
旁边伸过来一只手,拈起她一缕散落在耳边的发丝,自然而然地替她拢到耳后,指尖滑过耳廓,带来一丝温热的痒意。
“我家阿楚今儿可累坏了,”晏辰温润的声音含着笑,眼波流转,瞥了眼直播光屏上滚动的弹幕,凑近阿楚耳边,刻意压低却正好能被直播收录到的音量,促狭地低语,“晚上回去,夫君给你好好‘按-摩-排-毒’?保证手法专业,解除所有…酸困?”
那“酸困”二字说得含糊又缠绵。
弹幕瞬间歪楼:
【等等!啥手法?!晏辰哥哥再说一遍?】
【举报!有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公然开小灶!】
【家人们请保护我方老板娘!】
【咳咳,散了散了,非礼勿视!给老板娘打赏虚拟遮眼布一条!】
阿楚脸上飞起一抹极淡的红晕,她没推开晏辰,反而风情万种地斜睨了他一眼,脚尖轻轻一旋,裙摆如花绽放,借着转身的动作巧妙地脱离了晏辰的“耳语攻击”范围,对着镜头扬起下巴,带着点小傲娇:“哼,想什么呢?下播!该吃饭了!傻妞,放点轻松的小曲儿呗?”
傻妞笑嘻嘻地应了一声:“要得嘛!”
她纤细的手指在身前的虚空中优雅一点,节奏明快却不喧闹的电子合成乐《小星星》变奏曲如同一泓清泉流淌而出,瞬间冲淡了客栈内残留的沉重气息。
白敬琪夸张地捂住耳朵:“哗擦!又是小星星?能不能换个嗨点的?!”
笑声、调侃声、莫小贝给李大嘴帮忙捡花生米的招呼声瞬间盖过了之前的沉闷。
灯光、乐声、烟火气再次充盈这间小小客栈的每个角落,仿佛刚才那位拖着伤腿、背负着沉重过去的军装老者,连同他那段穿透时光的悲怆与最终释怀的宁静,只是漫长时光中偶尔投影在客栈青砖上的一道深沉波纹。
历史沧桑留刻痕,
同福灯火映古今。
迷雾穿行寻真意,
相逢一笑化寒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