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至今记得,1972年的秋天,机723班第一节数学课上,孟熙媛老师走进教室的模样。那时她三十多岁,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数学系,是学校出了名的大姑娘。孟老师梳着齐耳的短发,鬓角别着一枚黑色发卡,蓝布褂子的领口总是系得整整齐齐。
黑板被她写满了工整的板书,每一道数学公式都像打印出来的一样,连等号的长度都分毫不差。她讲题时从不大声,总是弯着腰问我们:“这一步要是换个思路,你们想想会怎么样?”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脸上,那双眼睛亮得像沈阳初秋的蓝天,和蔼里藏着说不出的端庄。
我真正走近孟老师,是在留校之后。我成了动力科团总支副书记,她是教学秘书。我的办公室和她的办公室只隔着一条走廊——她的办公室宽敞,摆着科主任和书记两张大办公桌和她的小办公桌。我的小办公室只够放下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。
每天清晨,校园里的白杨树还没抖落露水,我就能在走廊里遇见她。她总是提着一个军绿色的水壶,见了我就笑:“小杨,今天又是你先到?”
我们俩的清晨时光总被打扫卫生的忙碌填满。我擦完自己办公室的桌子,就拎着拖把去帮她。女厕所远在教学楼的那头,离得远,而男厕所离我们的办公室近。
我总抢着帮她洗涮拖布,再去锅炉房打两壶热水,一壶放在她桌上,一壶拎回自己的小屋。她起初不肯,说:“你一个小伙子,哪能总帮我做这些。”可我看着她纤细的胳膊拎着湿漉漉的拖布,心里总觉得不忍。
后来她也不再推辞,只是每次我帮她把热水壶摆好,她都会从抽屉里摸出一块水果糖,剥开糖纸递给我:“尝尝,我老家寄来的。”
孟老师的才华,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。每到过年,她的办公桌前就排起长队,师生们捧着红纸来请她写春联。她写毛笔字时格外专注,眉头微蹙,手腕轻转。“春风化雨”“桃李芬芳”之类的字眼在她笔下流淌出来,既有力道又不失温婉。
我曾偷偷在办公室门口看过她写字,阳光把她的影子投在红纸上,那一刻,我总觉得她不像个教数学的老师,倒像个从画里走出来的文人。
而到了傍晚,孟老师又会变成另一个模样。下班后,她常常在我办公室旁边的钢琴室里弹钢琴,我路过时总能听见里面传出《命运交响曲》的旋律。起初是沉重的“咚咚咚咚”,像命运在敲门,后来节奏渐渐激昂,琴键被她敲得铿锵有力。
我趴在窗外看过一次,她坐在钢琴前,背脊挺直,头发有些散乱,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坚毅。那时我不懂贝多芬,只觉得这旋律听得人心里发颤。
后来孟老师告诉我:“这个曲子涵盖了贝多芬的名言,‘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,决不向命运低头’,其核心精神是?面对困境时保持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?。”
我高考那年,孟老师给了我最大的帮助。那时我数学总卡在几何题上,一有空就往她办公室跑。她从不像其他老师那样直接给答案,而是在草稿纸上画一条辅助线,或者问我:“你想想,这个图形要是旋转九十度,会是什么样?”
有一次我为了一道题熬到深夜,第二天带着黑眼圈去找她,她看着我笑:“别着急,解题就像走迷宫,总得先找到入口。”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苹果,“先垫垫肚子,脑子清楚了再想。”
变故发生在第二年春天。那天我刚到办公室,就听见老师们在议论:“孟老师要结婚了,对象是学校的军代表。”我心里猛地一沉,跑去问她,她红着脸点头,手里还攥着那支常用来写教案的钢笔。
婚礼办得很简单,没有酒席,只是分了些喜糖。从那以后,清晨的走廊里再也看不见孟老师的身影——结婚后她就不坐班了。
动力科有事找孟老师时,总是派我去。她的家在校外,走路要十几分钟,是一栋老旧的筒子楼,她住在一楼。我第一次去时,敲了半天门才听见她的声音,开门时,我几乎没认出她——她腰间系着围裙,上面沾着黑色的煤灰,头发随意挽着,脸上没了往日的光彩。
“快进来,”她侧身让我进屋,屋里弥漫着一股煤烟味。
军代表坐在桌边抽烟,咳嗽声不断,虽然还穿着军服,却没了领章帽徽,昔日在主席台上讲话的风采荡然无存。
一个十七、八岁的小伙子斜靠在沙发上弹吉他,琴弦弹得断断续续,他抬眼瞥了我一下,又低下头去,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。“那是他儿子,”孟老师凑到我耳边小声说,“从老家来的。”
我说明来意,她赶紧从柜子里翻出教案,一边翻一边道歉:“家里事多,耽误你们工作了。”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,心里不是滋味——以前在办公室里,她的教案总是整整齐齐,可现在,教案本上沾了不少煤屑。
临走时,她非要塞给我几个煮鸡蛋:“路上吃,别饿着。”我接过鸡蛋,看着她围裙上的煤灰,忽然想起她写春联时干净的手指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,说不出话来。
后来我考上了大学,离开学校前又去了一次孟老师家。她还是在做饭,煤炉上的锅冒着热气,军代表仍在旁边咳嗽,小伙子依旧弹着吉他。
孟老师看见我,笑着说:“考上大学好,以后有出息了。”
我问她:“最近还好吗?”
她顿了顿,说:“挺好的,家里忙点,但是踏实。”
可我分明看见她眼角的细纹,还有那双曾经写过漂亮毛笔字、弹过钢琴的手,如今变得粗糙,指缝里还沾着煤灰。
大学毕业后我回到了学校,当了一名专业老师。我问起孟老师,老同事们都叹气:“她呀,被家里的重担压垮了。军代表身体不好,儿子又不省心,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操持。”我想去看看她,可终究没去——我怕看见她如今的模样,怕打破记忆里那个写春联、弹钢琴、在数学课上循循善诱的孟老师。
直到现在,我偶尔还会想起那个清晨,我帮孟老师拎着热水壶,她递给我一块水果糖;想起傍晚钢琴室里的《命运交响曲》,想起她写春联时的模样。我总在想,要是孟老师没结婚,她会不会还在教室里写着工整的板书,会不会还在过年时被师生们围着要春联,会不会还能弹出那样激昂的旋律?
可命运从来没有如果。就像贝多芬的曲子,有沉重的低谷,也有激昂的**,只是孟老师的命运,似乎永远停在了那段沉重的旋律里。而我能做的,只有把那些关于她的记忆,好好珍藏着,就像珍藏着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水果糖,甜得让人想起,曾经有那样一位老师,用她的温柔与才华,照亮过我年少的时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