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暖青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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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一十七章 一碗难咽的天家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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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碗长寿面,庆昌帝吃光了。

用完面,他拿起温热的湿帕子,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细细擦拭干净,这才抬眼,看向如融入背景般侍立一旁的裕王。

裕王静默得仿佛融入了殿内的阴影里,呼吸都放得极轻,不询问,不置喙。

庆昌帝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,“宸儿也未曾用饭吧?”他微微扬声,“黄伴。”

黄公公应声闪入,躬身听命。

庆昌帝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面前的食案,几不可察地递过一个眼神,“照这个做一份,让他就在这儿用。”

“是。”黄公公躬身应道,打帘退出内间。在帘幕垂落将内外隔绝的瞬间,他眼角的余光灵敏地扫过裕王波澜不惊的脸。

裕王面色如常,脸上依旧是皇子一贯温润恭谨、无可挑剔的神情,他双手在身前交叠,微一欠身,声音平稳,“儿臣,谢父皇赏赐。”

直至此时,黄公公才敢让那份惊骇彻底浮现在脸上。

旁人或许不知,但他心里如明镜一般!

庆昌帝平日对待皇子,向来是今日赏赵王一幅字画,明日赐裕王一盒贡果,面上绝对是一碗水端平,从无过分亲近。也就太子那蠢材,会以为自己真有什么不同。

太子总是执着地认为,哪怕他做了无数丧心病狂的事,庆昌帝也该对他怜爱有加,多加褒奖才对。

先死的人,总是执念过深。

反观裕王殿下,平日连西苑都难得踏足,更别提被赏赐与陛下刚才所用一模一样的御膳!

庆昌帝用膳,向来是独酌独饮,便是年节宫宴,也仅是象征性地举杯示意。而此刻,竟让裕王在自己刚用罢膳的案前用宵夜!

今夜此举,简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!

裕王,可是本朝以来,第一位在陛下寝宫内、获赐同样御膳的皇子!

这京师的的天,越来越难预测喽。

黄公公拧起细眉想了想,直奔膳房,吩咐之后,又特意淡淡补上一句,“裕王殿下那碗,莫要放葱。”

待托盘轻轻置于裕王面前,裕王垂眸一看,目光微凝,似有察觉,眼风极快地扫过黄公公,微一颔首。

黄公公唇角浮起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,躬身退下,“殿下请慢用。”

这位殿下的饮食忌讳,他可是牢牢刻在心里的。

庆昌帝斜斜倚在榻上,轻轻啜了口龙井,眯着眼看裕王,“不急说话,你先用饭。”

裕王应声,执起银箸,轻轻挑起一根面,吹了吹,送入口中,细嚼慢咽。

庆昌帝微微一笑,“宸儿,”放下茶盏,他从碟中拈起一枚湃得冰凉的果子,在指尖缓缓揉搓,感受着那份刺骨的凉意,“今日之事,你心中可有不解之处?”

裕王放下银箸,起身恭立,“儿臣不敢妄加揣测。儿臣所言,俱是依现场痕迹所做的推断。”

“嗯,”庆昌帝用指腹轻轻抹过冰果表面沁出的水痕,“现场留有亲军卫甲胄,你却断言,此事与赵王无关?”他口中“赵王”二字,吐得清晰而疏远,仿佛在提及一个毫不相干的普通臣子。

“是。”裕王垂眸,声音沉稳,“若真是三哥...手笔,以他之能,绝不会留下如此授人以柄的实证。此举过于拙劣,反不似他所为。”

“儿臣愚见,这并非精心构陷,倒更像是...有人将水搅浑,意图祸水东引。”

庆昌帝微微颔首,脸上挂着温和的笑,轻轻抬手,“坐下,继续用饭。”

裕王垂首坐下,继续执箸吃面。他吃得缓慢克制,每一口都像是在细细品味,又像是在借着咀嚼的间隙深思。

庆昌帝将手中捂热的果子随手丢弃,状似不经意地开口,“宸儿,你的人,没告诉你,朕在回东宫的必经之路上安排了人手?”

裕王执箸的手轻轻颤了颤,银箸尖端在碗沿半毫处生生凝滞,未发出一丝声响。他稳住呼吸,从容放下银箸,起身行礼,“儿臣不敢窥视父皇的举动。”

此事他早已知晓——东宫必经之路上伏有数名弓弩手!

也就是说,即便太子躲过温恕的击杀,也绝无可能安然回宫。父皇布下的,本就是天罗地网。太子今日,是在劫难逃。

一滴冷汗,顺着他的脊背,如蚯蚓般蜿蜒而下。

“这个孽障!”庆昌帝提及太子,声音里听不出半分喜怒,只有浸入骨髓的冰冷,如同在议论一个已死的罪囚,“朕给过他无数次机会,他却一次次挑战朕的底线。如今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,简直是自绝于天,自绝于列祖列宗!”

“此等无君无父之徒,若承大统,朕九泉之下有何颜面见先帝?”他目光转向裕王之际,冷厉陡然换成温和,转圜得恰到好处,“宸儿,你是否觉得...父皇太过心狠?”

裕王即刻撩袍跪倒,额头深深触地,“父皇圣明!一切皆为江山社稷永固,为天下苍生福祉!儿臣唯有感佩,岂敢有半分妄测!”

“起来,起来,”庆昌帝摆摆手,指了指膳桌,“继续用。”

裕王重新坐下执箸,一口一根面,每一根都细细品尝。

“今日种种,你觉得,赵王真不知情?”庆昌帝微微闭着眼,似是疲惫了一般喃喃自语,没等裕王回话,便自问自答,“他自是不知情的,否则,也不会被摆这么一道,吃这么大的暗亏。”

“不过呀,朕看他的图谋也不小呢,呵呵。”庆昌帝轻柔舒缓的笑声,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一般,冷冷地自腹腔升起,在胸腔里低沉地震荡了一下,滚到舌尖便悄无声息地散了。

屋内摆着几个硕大的冰盆,寒意森森。

庆昌帝面容慈祥,保养得宜,笑起来眼角的纹路更添几分和气,反而衬得他那双眸子深不见底,像是一具温和的躯壳里,藏着另一个冰冷算计的魂灵。

一个温情脉脉,一个下手狠绝。

庆昌帝止住了笑,神色微敛,话锋陡然一转,“宸儿,你如今也不小了吧?”

他抬起手,对着裕王从头到脚细细比量了一遍,“你都长这么高了。傅文柄的儿子,跟你一般大,都上过几次战场了。”

裕王放下银箸,垂首躬身,声音沉稳,“儿臣愚钝,唯愿勤勉不辍,为父皇分忧。”

庆昌帝目光在裕王身上停留片刻,招了招手,“宸儿,到朕跟前来。”

裕王用丝帕轻拭唇角,缓步上前。他身形高大,庆昌帝坐于榻上,需略略倾身方能平视。

裕王从容地屈膝半蹲,身形依旧挺拔,微微仰首,姿态恭敬。

庆昌帝顺势将身躯向前倾了倾,目光深邃而明澈,如同静水流深,细细端详着这个儿子,眼神中交织着帝王的审视、对皇子的欣赏,以及为人父者见子成长的欣慰。

良久,他微微颔首。

寂静中只闻更漏轻响。

庆昌帝抬手,轻轻为裕王拂去肩上并不存在的尘埃,动作间流露出一种罕见的温和,“宸儿确实长大了。”

他笑得和煦,轻轻拍了拍裕王的肩,随后双手稳稳托住他的肘部,将他身形扶正。他凝视着裕王,“赵王不堪大任。这宫禁防务,日后便需你为朕分忧了。”

裕王肩头微沉,刚欲屈膝谢恩,庆昌帝托在他肘部的双手力道一凝,不容置疑地定住了他的动作。

“今日劳顿了,回去好生歇息。”庆昌帝慈祥地笑着,“往后,似今日这般需你担待的事,只会多,不会少。”

裕王依礼后撤半步,行了一礼,垂首敛目,退步而出。

黄公公悄无声息地闪入内间,目光扫过案头那只汤水已冷、仅余残底的面碗,旋即默然垂首,侍立一旁。

“黄伴,”庆昌帝起身,缓步走到膳桌前,目光掠过面碗,“朕赏他一碗无盐的面,他竟能吃得一根不剩。”

黄公公躬身,笑容温顺,“陛下所赐,便是清水亦如甘霖。”

庆昌帝先前那个几不可察的眼色,正是令他往裕王的面汤里不放一粒盐。

“要下雨了。”庆昌帝望向窗外。狂风肆虐,将芭蕉的新叶与枯枝一同撕扯得簌簌作响,唯有那轮明月,冷眼旁观,不为所动,始终悬于中天。

“传旨,召梁王明日入苑。”他扫过那碗已冷透的面汤,转身离去。

天家的饭,何时能吃得痛快?便是他贵为天子,又何尝有过一顿安稳饭?

可这孩子,竟能在他的注视下,将一碗无味的‘赏赐’吃得如此平静...

这份定力,着实难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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