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州·邺城
邺城的十一月,寒风刺骨。高欢披着一件狐裘大氅,站在丞相府的高台上眺望远方。他刚从晋阳巡视归来,眉宇间还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,但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。
"大王,关中有急报。"斛律金快步走来,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。
高欢接过信函,指尖触到那冰凉的蜡印时,心中莫名一动。他拆开信函,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文字,嘴角渐渐扬起一抹笑意。
"好一个刘玄德,不愧是吾弟…”他忽然大笑出声,声音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,"果然英雄所见略同!"
信中所言,正是关中汉王刘璟即将推行新政,实行募兵制的消息。高欢早已对现行的部落兵制不满,正苦于无法说服那些顽固的鲜卑旧将。如今刘璟率先破冰,无疑给了他一个绝佳的契机。
"传令下去,明日辰时,召集孙腾、司马子如、封隆之、高岳、高隆之等人到议事厅商议要事。"高欢收起笑容,眼中精光闪烁,"告诉他们,事关国本,不得缺席。"
当夜,高欢辗转难眠。他起身来到书房,借着烛光反复研读刘璟的新政内容。募兵制,这个想法在他心中酝酿已久。大魏分裂后,他掌控北魏大权,但军队仍以六镇鲜卑为主,汉人士兵地位低下。这样的军队结构,既无法充分发挥汉人士族的力量,也难以应对南魏日渐壮大的宇文泰。
"夫君,夜深了,该歇息了。"夫人娄昭君披衣而来,温柔地为他披上一件外袍。
高欢握住妻子的手,轻叹道:"昭君,天下大势,分久必合。我欲推行新政,却恐旧将阻挠。"
娄昭君微微一笑:"夫君向来决断果敢,何必忧心?若有阻力,徐徐图之便是。"
高欢点点头,心中却明白,明日之会,必是一场硬仗。
次日清晨,议事厅内气氛凝重。高欢端坐上首,目光扫过在座众人。左侧是以孙腾、封隆之为首的汉人文官,右侧则是以高岳为代表的鲜卑将领。司马子如坐在中间位置,脸上挂着惯常的和煦笑容,眼中却闪烁着精明的光芒。
"诸位,"高欢开门见山,"今日召集各位,是为商议军制改革之事。关中刘璟已决定推行募兵制,我意效仿之,不知诸位意下如何?"
话音刚落,鲜卑将领斛律羌举便拍案而起:"大王!此事万万不可!汉人孱弱不堪,若与我国族勇士混编,只会拖累全军战力!"
"羌举将军此言差矣。"封隆之面色一沉,声音却保持着克制,"汉人中亦有勇武之士,当年信都起兵时..."
"信都起兵?"鲜卑将领厍狄干冷笑打断,"若非我国族铁骑冲锋陷阵,单凭你们这些只会舞文弄墨的汉人,能成什么事?"
封隆之脸色瞬间变得铁青,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。孙腾和高隆之也面色难看,厅内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。
高欢眯起眼睛,观察着众人的反应。他注意到封隆之眼中闪过的一丝屈辱和愤怒,也看到高岳等鲜卑将领脸上毫不掩饰的轻蔑。这种对立情绪,正是他最担心的。
就在气氛降至冰点时,司马子如轻咳一声,站起身来:"诸位稍安勿躁。在下有一策,或可两全其美。"
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这位以智谋着称的谋士。司马子如捋了捋胡须,从容道:"与其照搬刘璟之策,不如另立新法。我国可采国人、汉人分兵招募之制。以鲜卑为骑兵主力,汉人为步兵主力。汉人组织性强,还可负责耕种后勤等事务。如此各展所长,岂不美哉?"
高欢眼中精光一闪,心中暗赞司马子如的圆滑。这方案既安抚了鲜卑旧将,又给了汉人士族参与军务的机会,表面上看起来公平合理。
"妙计!"高欢拍案称赞,"就依子如之策施行。"
孙腾见状,立即补充道:"丞相府可设外兵曹主管汉人步兵,骑兵曹管鲜卑骑兵,各部兵权由丞相府直接管辖。如此权责分明,便于管理。"
高欢点头表示赞同,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封隆之。这位从信都起兵时就追随自己的汉人豪强,此刻面色阴沉,一言不发。
封隆之内心翻江倒海。司马子如的提议看似折中,实则仍是让汉人处于从属地位。鲜卑人继续做高高在上的骑兵老爷,汉人却要充当步兵苦力,还要负担后勤耕作。这与六镇时期的"苍头奴"有何区别?
"封公以为此策如何?"高欢突然发问,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威严。
厅内瞬间安静下来,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封隆之身上。这位年近五旬的谋士感到后背渗出一层冷汗。他太了解高欢了,若此刻直言反对,恐怕...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议事厅的大门突然被推开。一个身着锦袍的男孩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,正是高欢九岁的长子高澄。
"父亲!母亲就要生了,还请父亲赶快前往!"高澄稚嫩的声音打破了厅内的凝重气氛。不等高欢回应,他便跑上前拉住父亲的手,急切地往外拽。
高欢被儿子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,但很快反应过来,顺势起身离席。他回头对众人道:"今日暂且议到这里,诸位回去再细思量,改日再议。"
离开议事厅后,高欢停下脚步,皱眉看着儿子:"澄儿,你母亲还未到生产之期,为何诓我?"
高澄仰起小脸,眼中闪烁着超越年龄的智慧光芒:"父亲,假如封公不同意您的提议,您是不是准备杀了他?"
高欢瞳孔微缩,没想到儿子竟能看透自己的心思。他沉默片刻,坦然道:"自然。我不需要不听话的臣子。"
"父亲错了。"高澄毫不畏惧地直视父亲的眼睛,"封公在信都支援您起兵讨伐尔朱氏,随您横扫河北。他身为汉人,今日之策明显偏袒国族旧将,他不悦也是人之常情。若因此杀他,河北世家必然会以为父亲背信弃义。到时候河北皆反,我们如何消灭南魏宇文泰?"
高欢震惊地看着这个年仅九岁的儿子,心中掀起惊涛骇浪。高澄的分析竟如此透彻,直指问题核心。他蹲下身,平视着儿子的眼睛:"那依你之见,为父当如何?"
"安抚封公,私下向他解释父亲的难处。"高澄毫不犹豫地回答,"同时给予汉人士族一些实质性的权力平衡,比如让封公主管外兵曹。如此既能维持鲜卑将领的支持,又不失汉人士族之心。"
高欢凝视儿子良久,忽然放声大笑。他伸手摸了摸高澄的头,眼中满是欣慰:"好!就依我儿之言。澄儿聪慧过人,将来必成大器!"
父子二人相视而笑,阳光透过廊檐洒在他们身上,勾勒出一幅温馨的画面。然而他们都没有注意到,不远处的廊柱后,一个四岁的小男孩正用阴郁的目光注视着这一切。
那是高欢的次子高洋。他紧紧攥着小拳头,指甲深深掐入掌心。看着父亲与兄长亲密无间的样子,一股酸涩的嫉妒在他幼小的心中疯狂滋长。
"为什么...父亲从不这样对我笑..."高洋无声地呢喃,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阴鸷。
与此同时,议事厅内的封隆之仍坐在原位,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。他心知肚明,方才若非高澄突然出现,自己恐怕已经...
"封公。"司马子如不知何时走到他身旁,低声道,"大王虽暂时离席,但此事已成定局。识时务者为俊杰啊。"
封隆之抬头看着这位同僚,忽然觉得他那永远挂在脸上的笑容如此虚伪。他缓缓起身,整了整衣冠:"子如兄高见。不过..."他压低声音,"汉人永不为奴。"
说完,他不等司马子如回应,便大步走出了议事厅…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