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夏的河东,骄阳似火。干燥的热风卷起沙砾,打在将士们的铠甲上发出细碎的声响。高欢骑在他那匹名为"乌云踏雪"的黑色战马上,这匹来自西域的汗血宝马此刻也显得有些烦躁,不时打着响鼻,马蹄不安地刨着地面。
"丞相,天气炎热,要不要让将士们稍作休整?"军师孙腾擦了擦额头的汗水,他的青色儒衫后背已经湿透了一片。
高欢眯起眼睛望向南方,阳光刺得他不得不抬起手掌遮挡。他今年三十有五,正值壮年,但连日的行军让他的眼角又添了几道细纹。"不可,"他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,"我军必须赶在雨季前渡过黄河。”
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南下,旌旗猎猎,铠甲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芒。长矛如林,这支东魏最精锐的部队正以不可阻挡之势向南推进。队伍中,士兵们的铁甲随着步伐发出整齐的金属碰撞声,如同一头巨兽的鳞甲在摩擦。
"报——"一名斥候飞马而来,战马浑身是汗,在距离高欢十步处猛地刹住,扬起一片尘土。斥候翻身下马,单膝跪地:"启禀丞相,前方高凉县境发现一座雄城阻挡去路!"
高欢眉头一皱,眼中闪过一丝疑惑。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,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。"雄城?地图上此处何来城池?"
孙腾连忙展开羊皮地图,几名将领也围拢过来。羊皮地图在风中微微颤动,孙腾不得不用手按住四角。"确实不该有城在此。"他仔细查看后摇头道,声音里带着困惑,"莫非是新筑?"
侯景挤到前面,他身材魁梧,比其他人高出半个头。"管他新筑旧筑,挡我大军者,一律踏平!"他粗声粗气地说,右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。
高欢没有理会侯景的叫嚷,他深邃的目光投向远方。"走,去看看!"说罢一夹马腹,"乌云踏雪"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,亲卫队连忙跟上,扬起一路烟尘。
当他们来到一处高地时,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——一座巍峨的城池矗立在山顶,三面被湍急的河水环绕,宛如一条银带将城池护在中央。城墙高耸入云,箭楼林立,城头上旗帜飘扬。夕阳下,城墙上"玉壁"两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,刺得人眼睛发疼。
"玉壁城..."高欢喃喃道,脸色逐渐阴沉如铁。他握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收紧,指节发白。"刘玄德这狗贼!"他突然暴喝一声,声音里充满了被欺骗的愤怒,"说什么需要时间考虑,原来是暗中修筑这等坚城阻挡我军!"
孙腾眯起眼睛观察城池布局,神色越来越凝重。他注意到城墙上每隔十步就有一座箭楼,城垛后隐约可见守军的身影。"丞相,"他声音有些发颤,"此城选址极为刁钻,三面环水,只有北面可以进攻,但坡度陡峭,易守难攻。我军若强攻,恐怕..."
"恐怕什么?"高欢猛地转头,眼中怒火燃烧,额头上青筋暴起。他今年已经贵为丞相,齐王,正是志得意满之时。"我十万大军还拿不下这一座小城?"
侯景见状,立刻策马上前,谄笑道:"孙军师多虑了!"他拍了拍胸脯,铠甲发出沉闷的响声,"丞相带领我们南征北战,所向披靡,区区一座玉壁城,何足挂齿?末将愿率先锋部队,为丞相拿下此城!"他说着就要拔刀,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。
库狄干却皱着眉头观察良久,这位老将一向谨慎。他抚摸着胡须,沉声道:"丞相,此城确实非同寻常。守军似乎早有准备,城墙上旗帜严整,守军调度有序。不如先派斥候打探虚实,再..."
"再什么再!"高欢厉声打断,声音如同雷霆炸响。他此刻心中充满了被愚弄的愤怒和急于证明自己的焦躁。"我军士气正盛,岂能因一座小城就畏首畏尾?传令下去,立刻打造攻城器械,明日一早攻城!"
孙腾还想再劝:"丞相三思啊!我军长途跋涉,人困马乏,不如先安营扎寨,休整几日..."
高欢一挥手,不容置疑地说:"我意已决!刘玄德故意拖延时间修筑此城,就是要阻我南下。若不速战速决,待他援军赶到,我军将陷入被动!"他转身对传令兵喝道:"传令全军,即刻准备攻城!"
夜幕降临,北魏军营中篝火点点,如同星河落地。高欢站在自己的大帐前,望着远处玉壁城上星星点点的火把,心中思绪万千。夜风拂过他略显疲惫的面容,带来一丝凉意。
"丞相,夜凉了。"亲卫递上一件锦袍,小心翼翼地说道。
高欢接过披上,却依然站在原地不动。他想起自己从一介边镇小吏到如今权倾朝野的历程,每一次关键战役都凭借果断决策取胜。这次,他同样相信自己的判断。但内心深处,一丝不安如同毒蛇般缠绕着他的心。
"刘璟…"他低声自语,声音里混杂着愤怒和轻蔑,"你以为一座城就能挡住我吗?"他握紧拳头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,"我要让你知道,与我贺六浑为敌的下场!"
与此同时,玉壁城内的议事厅中灯火通明。守将王思政正与韦孝宽对坐而谈,案几上摊开着城池布防图。
"高欢果然沉不住气,已经开始打造攻城器械了。"一名飞羽斥候单膝跪地汇报道,他的脸上还带着奔跑后的红晕。
王思政微微一笑,手指轻敲案几,发出有节奏的声响:"高欢自恃兵多将广,必定会急于攻城。"他转向韦孝宽,"孝宽,你看该如何应对?"
韦孝宽沉思片刻,这位年轻的将领虽然只有二十一岁,却已显露出非凡的军事才能。"将军,可命人在城墙上多备火把,让敌军误以为我们守军众多。同时,将滚木礌石集中在北门,那里必定是主攻方向。"
王思政赞许地点头:"正合我意。传令下去,让弓弩手准备足够的箭矢,滚木礌石也要备足。另外,"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,"把那些新打造的'拒梯'也搬上城墙。"
"将军,我军兵力不足,是否要向汉王求援?"副将黎磊担忧地问道。
王思政摇头,神色坚定:"不必。玉壁城地势险要,一夫当关万夫莫开。只要指挥得当,足以抵挡高欢大军。"他站起身,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敌军营地,轻声道:"况且...汉王早有安排。"
次日黎明,北魏军战鼓震天,惊醒了沉睡的群山。高欢身着金甲,在晨光中闪闪发光,骑在战马上亲自督战。数百架连夜赶制的云梯被士兵们推向前方,发出沉闷的滚动声。数万士兵呐喊着发起冲锋,脚步声震得大地微微颤抖。
"杀啊!第一个登上城墙者,赏金千两,官升三级!"侯景在阵前高声激励士兵,他**着上身,露出结实的肌肉和几道狰狞的伤疤。
城墙上,王思政冷静观察着敌军动向。当北魏军进入射程,他猛地挥下手中令旗:"放箭!"
刹那间,箭如雨下。冲在最前面的北魏士兵纷纷中箭倒地,惨叫声此起彼伏。一支箭擦过侯景的脸颊,留下一道血痕,但他浑然不觉,继续怒吼着冲锋。
高欢在后方观战,脸色越来越难看。他没想到守军抵抗如此顽强,箭矢仿佛无穷无尽。更令他震惊的是,当云梯搭上城墙时,守军竟然推出一种从未见过的装置——长长的木杆顶端绑着铁钩,轻易就将云梯推倒。
"那是什么东西?"高欢惊问,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不确定。
孙腾脸色苍白,额头渗出冷汗:"似乎是专门对付云梯的器械...守将早有准备啊!"
战斗持续到正午,北魏军伤亡惨重却毫无进展。高欢终于下令鸣金收兵,收兵的锣声在战场上回荡,显得格外凄凉。
营帐中,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。侯景手臂中箭,军医正在为他包扎,他咬牙忍着疼痛,脸色惨白;库狄干沉默不语,只是不停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;孙腾则不断摇头叹息,口中念念有词。
"伤亡多少?"高欢沉声问道,声音沙哑。
"初步统计,死伤超过三千..."参军低声回答,不敢抬头看高欢的眼睛。
高欢一拳砸在案几上,茶盏跳起又落下,发出清脆的碰撞声。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挫败感,但更多的是愤怒——对自己的愤怒,对守将的愤怒,对刘璟的愤怒。帐内众将屏息静气,连侯景都不敢出声。
"丞相,不如..."孙腾刚开口,就被高欢抬手制止。
"不必说了。"高欢声音低沉,却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,"今日之败,责任在我。"他缓缓扫视众将,目光如刀,"但玉壁城,我必取之!传令全军休整,同时派出更多斥候,我要知道这座城的一切弱点!"
夜深人静时,高欢独自站在营帐外,仰望星空。初夏的夜风带着青草的气息拂过他的面庞,却无法平息他内心的波澜。他想起在尔朱荣军营时,刘璟讲述兵法时,曾说:"知己知彼,百战不殆。"今日之败,正是因为轻敌冒进。
"王思政…"他念着刚刚得知的守将名字,声音里既有愤怒,又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敬佩,"有意思,看来遇到对手了。"
但同时,他内心深处那股不服输的劲头更加炽烈。作为北魏实际上的统治者,他不能容忍任何失败,更不能在众将面前示弱。他想起家中等待捷报的妻儿,想起朝廷中那些虎视眈眈的政敌,拳头再次握紧。
"明日,我会让你见识真正的攻城战术。"高欢对着远处的玉壁城喃喃自语,眼中的战意如同黑夜中的火炬,熊熊燃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