崇徽九年四月十三,吉,宜嫁娶。
任府二公子大喜之日,任家大厝一早就众宾云集。
“新娘是刘家姑娘……”
“叫盼儿,我见过,真真是天姿国色!”
当一个碧眼紫髯的郎中,带着一对青年男女出现时,顿时吸引了全场的目光。
那黄衫女郎正当花信之年,行止端庄,姿容绝艳,眉心一点血红的朱砂,甚是夺目;
少年生有一张白皙又稚嫩的圆脸,秀美宛如好女。
在场的宾客多半都来过安德森的医馆瞧病,当下便有几人与之寒暄起来。
“家父的胃痛,已经全然好了,多谢安先生的良方!”
“敏行,我侄儿的百日宴,大哥和嫂嫂都等着你呢……”
敏行粲然一笑,“我一定来!”
方才邀约的人叫范希陶,是个举人。他身长八尺,气宇轩昂,悬珠一般的双目炯炯有神,不时望向敏行。
她感受到这眼神中的炽烈,不得不转过脸去。
这书生便自觉收了目光。
过了一会儿,趁着敬酒的工夫,他悄声对敏行说道:
“你今天这一身真美,就像山里的迎春花——睡入华胥日未曛,博山何在宝香闻。觉来但有南窗静,叶瘦花肥醉锦薰。”
“范公子说笑了,”敏行桃花般的面庞染上一抹红霞,“今天,只有新娘才是最美的,我们可不能在这个时候争先。”
谈自均忽然喊道:“新娘来了!新娘来了!”
新娘的云鬓罩着金珠织就的发网,宛若凤凰的羽冠,与新郎并肩而立,恰是一对璧人。
“那新娘的嫁妆好单薄,合着就陪几条被子啊?”
“耀祖也要娶媳妇呢,哪里有钱给她?一个女儿家家,爹娘养她一场,能落个什么,也就只在今天回报了……”
“唉,本来就是高攀,聘礼也扣下了,盼儿以后只怕有的受!”
司仪绵长的声音盖过全场,“一拜天地——”
这时,人丛中走出一个朱颜绿发的姑娘,一袭大红的石榴裙分外娇艳,不惟在场的女眷通通黯然失色,就连新娘的凤冠霞帔,都要辞让三分。
姑娘近前伫立,痴痴凝望着堂前这对金童玉女。银烛的清辉,冷冷打在粉妆玉砌的脸上。
缠绵的微光与仇恨的异彩,有如风雷雨雪,变幻不定。
她那溢满了哀愁的眼波,跟在新娘背后穷追不舍,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肉里。
“她是谁?为什么要穿和新娘一样的喜服?”
“这女娃真不懂事,怎么抢新娘的风头?”
敏行揣测,“该不会是新郎同那姑娘之间有什么风流牵扯,现在她心中不忿,到喜宴上来寻仇了吧?”
谈自均的眉梢顿时冷若冰霜,“好一个陈世美!”
“二拜高堂——”
新婚夫妇正要回身跪拜公婆,那红衣姑娘忽而提起裙摆冲上前来,抢到新郎面前。
众人纷纷懵然。
任家太太上前喝止,“沈兰馨,你做什么!”
红衣姑娘倏然从衣袖里拔出一把尖刀,说时迟那时快,只见寒光一闪,刀子准确无误,插入了新郎的脖颈。
利刃迅捷如风地拔出,紧接着又是第二刀,第三刀。
新郎连一句闷哼都没能发出,便无声倒在了血泊里。
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将红衣姑娘团团围住,却在她紧握的利刃面前犯了难。
姑娘毫不畏怯,一把拽过新娘,两人双双跪倒在台前。
“沈兰馨与刘盼儿,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妇,永不分离!”
新娘刘盼儿大声重复,“妈祖在上,我刘盼儿,与沈兰馨结为姐妹夫妻,生生世世,永不分离!”
眼见着捉拿她们的人执刀仗剑,潮水般涌来,名叫沈兰馨的红衣姑娘淡然一笑,举刀划向自己的脖颈。
鲜血似瀑布一般喷了出来,四下迸溅。
新娘软绵绵地倒了下去。众人仔细一看,她心口插着一把锋利的剪刀,想必是一早就藏在嫁衣底下的。
新郎的父母着急大喊,“安先生在哪里?”
安德森带着徒弟疾步上前,扶起回天乏术的三个年轻人,一探脉搏,不禁喟然长叹。
“请任老爷和任夫人节哀!”
刘家的二女儿招儿,哭喊着奔向姐姐,却被愤怒的任家人一把撂倒在地;
新郎父亲瘫倒在儿子身上,嚎啕大哭起来;
新郎母亲则扑向亲家母,像受伤的母狼一样拼命厮打,发出凄厉的尖叫……
喜宴变丧宴,现场乱成了一锅粥。
方才沈兰馨持刀行凶的一刹那,谈自均不知她的意图,低喝一声快走,拽起愣怔的敏行便夺路而逃。
及至二女双双自戕殉情,两人方才醒悟,沈兰馨并无伤害宾客之意,遂一齐止住脚步,惊疑地望着残局。
谈自均喃喃自语,“这个沈兰馨竟是为了新娘而来的……我全都想错了!她和盼儿姑娘,原是一对爱侣,却被刘家父母拆散,酿成如此惨剧,实在可怜。”
敏行抚着心口,闻言却是不甚苟同,哽咽道:
“可,可是也没有必要杀人吧?这,这未免有些过激了,且不说这新郎是不是无辜遭到连累,她们枉自送了自己的性命,实在是不值得啊!”
深夜,心有余悸的几个人在东山林间摸索。
“你那玉佩掉在什么地方?”
谈自均四下张望,不放过一个犄角旮旯。
“应该就在这几棵树附近。”
敏行望着阴森森的墓园,心中满是歉意。
这些日子,东山附近有好些毒蛇出没,已经咬死两个乡民。师徒几人出动,捕获四条金钱白花蛇。
孰料回到医馆,敏行却发现自己从不离身的玉佩不见了。为着找回这块娘亲的遗物劳师动众,实在是不好意思!
眼见着走到任家祖坟,一大丛鲜艳的三角梅映入眼帘,姹紫嫣红,煞是好看。
风水先生之间流传着几句歌诀:“山花烂漫坟,后代出淫人。明堂苦楝荫,药罐不离身。堂前弓箭形,后裔祸殇魂。”
这些话未经考证,不知真假,任二公子却是的的确确呜呼哀哉了。
一阵阴风刮过,山林中闪现一个瘦小的人影。
草木掩映下看不清人脸,但那一身蓝花格子的小褂,一眼便可看出,是故去不久的刘盼儿亲手为妹妹织就。
是刘招儿!
在皎洁的月色之下,她纤细的手臂用力挥舞着锄头,一下一下地掘着什么。